108、第一百零八章

贺猗大概从来都没这么丢脸过。

那喷灌器威力倒是挺大,片刻不到的功夫,他就已经从里到外湿了个透顶,夏季穿的衣服又单薄,宽大的体恤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得整个人莫名色气。

然而比这更尴尬的是,他还认错了人。

眼前的男人,如果他没记错,就是刚才把他从喷灌区里拉出来的那位,但是他刚才情急之下喊了句什么?

没错,他喊了傅时靖的名字。

“看来你不认识我了。”

男人长得应该很不错,但鉴于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贺猗并不太能准确辨认他的五官,但是单从男人挺直的鼻梁和俊挺的轮廓来看,十成十极有可能是个帅哥。

“不好意思,我刚才可能认错人了……”

贺猗个子挺高,但跟男人相比还是差了些,虽然也就那两三公分的差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面对眼前的男人时,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让他觉得很奇怪,并不像是他之前在面对裴双意时所产生的恐惧,又或者是面对傅时靖时偶尔感到的窒息,相对而言,倒像是学生对待老师,晚辈对待长辈那样,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仰。

想要亲近却碍于身份和情感,无法完全表露出来。

很奇怪的感觉,又很……中二。

正巧的是,他以前也遇见过这么一个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人生之中,又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以前年纪轻,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就没来由地恨上了人家,其实仔细想想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以为是罢了,现在眼看十年过去了,恨也说不上,倒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自己没有学会把握和珍惜,遗憾现在的他早已处在了另一个世界,就算想去弥补也无能为力。

思及此,贺猗也不太懂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刺激出那么多回忆,就算有生之年还能再遇见那个人,恐怕也不会是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了过来,看着男人的眼神又恢复了冷静,“可以冒昧问下先生的姓名么?”

相反,男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平易近人,笑意虽然谦和,但低沉醇厚的声线很是冷清疏离,“如果有缘,也许你以后会知道的。”

话落,管家就走了过来,朝着男人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先生,两人便一道离开了。

园林里有夜风吹过,贺猗不禁打了个寒颤,伸手摸了摸臂膀,一个人朝着原路返回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发现管家又去而复返地回来找他了。

“贺先生。”

“这是……”

贺猗看着管家手里递来的黑色西装外套,愣了下。

“是我们家先生的,他说天色晚了会降温,很凉,希望贺先生不要嫌弃,先暂时披着吧。”

说完,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管家走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踮了下脚尖替他将西装外套披上了肩头。

质地轻薄柔软的西装内衬上似乎还残余着男人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同于傅时靖身上那股常年沁脾冷冽的味道,这股香气给人的感觉很暖和。

……

贺猗一个人去了秦家主宅,大厅里气氛正浓,前来待客的佣人很快发现了落单的他,特地走来替他引路,只是走到半道上,贺猗眼尖的瞅中了某个人的身形。

男人穿着挺括的西装裤,配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背带,身姿笔挺高大地立在人群之中,一只手插着兜,另一只手夹着烟蒂有些不耐烦地垂在身侧掸着灰。

他眼睫一颤,在傅时靖看过来的瞬间,有些心虚地一把扯下了肩头的外套,匆忙地塞给了一旁的女佣。

傅时靖这时正好扫中他,眼前一亮,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衣服怎么全湿了?”

傅时靖托女佣带着路去找了一间闲置的卧房,又吩咐女佣给贺猗拿过来了一套男装。

“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傅时靖走近他,扯了扯他衣服示意他脱下来,“就一时半会儿没看着你,你就弄成这个样子……”

“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说实话,贺猗有点烦他对着他总是一副长辈说教的态度,搞得他好像还跟个心智不全的小孩子一样,需要大人时时刻刻看着。

到底谁年纪小,傅时靖心里没逼数吗?

“我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你哪儿我没看过?”

傅时靖那股根植于骨子里的蛮不讲理又开始作祟,在贺猗想动手打他时,倏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你他妈……欠揍是不是?”

贺猗烦躁地挣了下,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门扉,女佣早就放下衣服走了出去,顺便贴心地关上了门。

“啧,姓贺的,你还真够没良心的,上次满嘴说着比我妈还爱我,搞得我直到今天满脑子都是你,反倒是你,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打我了?”

贺猗不跟他废话,腿一抬毫不留情地朝着傅时靖的脚踩了下去,同时屈起胳膊肘一顶,在傅时靖错身闪开时,一个鞭腿横扫了过去!

傅时靖闪的挺熟练,就是差点儿被他踢中了要害。

他下意识捂着裆看向贺猗,好一会儿才有惊无险地回过神,“我说你怎么回事,上次踢我就算了,这次还踢,要是彻底坏了以后我还怎么用?”

贺猗气的收紧了拳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怎么用?”

“……”傅时靖讪笑了一声,“当然是自己用。”

看着贺猗一言不发地重新转过了身,确定这人不会再突如其来地攻击自己后,傅时靖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脸无辜地看着贺猗脱裤子。

“我错了。”

他想了想,语气很是真诚地说了这三个字。

贺猗弯下腰扫了他一眼,看他那跟挤牙膏似的挤出三个字,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滚吧你。”

“我真的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

傅时靖说着,视线从一开始的躲躲闪闪变成了光明正大,到最后直接理直气壮地落在了贺猗的身体上。

视线从胸前那两点一扫而过,一路向下,掠过他结实平坦的小腹,直到男士内裤包裹着的那一处地方时,神色变了变,“其实你要是不服气,我再口回来也行,反正我无所谓,毕竟你技术确实挺……啧那什么差劲的,就算你以后自愿,我也不一定……”

“你有完没完,给我闭嘴行不行!”

他越说,贺猗越发气血上涌,气势汹汹地一把拉起了裤子,捡起湿衣服就朝着他兜头砸了过去。

“那你能不能不生气了?”傅时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衣服,丝毫不嫌脏地收进了怀里。

“你觉得我有必要因为这档子破事儿跟你斤斤计较?”贺猗气的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只要把你那张嘴闭上,我觉得我他妈可能会被气死的晚一点儿!”

“唉,别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边,不吉利。”

贺猗想给他一脚。

“我担心你还不行吗?”

看着他背对着他的背影,傅时靖心里说不上来的委屈,“我今天想了你一天了,你倒好,大晚上的还敢穿着别的野男人的衣服来见我……”

如果不是傅时靖的语气既委婉又小心,不像以往那样霸道无理,贺猗很有可能会因为这句话跟他干起来。

“你看到了?”他明知故问了一句。

傅时靖气地坐不住,“我又不瞎。”

“哦。”

“……”

傅时靖本来不想追根究底,但还是咽不下那口极有可能再次被戴帽子的窝囊气,站了起来,跑去质问贺猗,“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我可以给你机会。”

“没有。”贺猗面无表情。

他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人家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说是怕他冷,其实估计是怕他穿着湿衣服去宴会大厅影响不好,这才在离开后突然想起来他衣服湿了,专门找了管家给他拿过来。

很正常的绅士操作,有什么要解释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个站位的角色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这种送衣服的剧情就很符合玛丽苏小说的情节。

“你多心了,我还不至于优秀到让所有人都会惦记我的份儿上,能看上我的人除非他瞎。”

这句话说完,他似乎是怕傅时靖多心了,就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你瞎。”

傅时靖:“……”

不管贺猗怎么解释,试图让他安心,傅时靖还是不怎么咽得下这口气,离开卧房之前,给陈枳打了个电话询问戒指来源的情况,但是很可惜,暂时一无所获。

倒是贺猗前脚刚走近楼梯口,后脚就遇见了一个小身影,脚步踉跄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怎么又是你?”

贺猗低下头看着那还没有他腰高的小孩儿,细软的发顶下是一张雪润可爱的小脸儿,小小年纪的孩子长得倒比同龄人优秀出众很多,第一眼看了确实很难不让人生出欢喜,想要捏捏他软嘟嘟的脸。

但是贺猗不太喜欢孩子,虽然知道这小孩儿也不是故意的,但对于间接导致他摔了一屁股,直到现在还疼的不行的罪魁祸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乱跑。”

贺猗低声问了句,他也不确定这种才两三岁可能刚学会自己穿衣服的人类幼齿能不能听懂他说什么,伸手想把自己的腿解救出来,这小孩儿拽着他裤腿就是不松开,似乎是明白贺猗不想要他,小嘴瘪了瘪,瓮声瓮气地哭了出来。

“哎,不是,我说你哭什么啊。”

贺猗一听见那嚎啕声就头疼,让这小孩儿闭嘴又不管用,傅时靖这会儿正好打完电话走了过来,就发现贺猗被只矮东西抱着撒不开脚。

“呵,怎么回事儿?”

贺猗扫了一眼他一脸饶有趣味地表情,语气颇不自在,“还不把这小孩儿抱走?”

“你什么时候还招惹上这小东西了?贺猗,我该怎么说?你还真是幼中青通吃,饥不择食啊。”

傅时靖没忍住开了个玩笑,趁着贺猗要抓他的时候提了下裤腿蹲了下去,刚要把这小孩儿拉开,后者可怜兮兮地抽噎了一声,朝着贺猗抬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地张开了胳膊,“呜哥哥,抱……”

他这一声哥哥登时叫的贺猗对他刮目相看了些许。

“你叫我什么?”他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哥哥……”

贺猗弯了弯唇角,脸上的郁色一扫而过,蹲下身直接把找他伸手要抱的小孩儿拦腰抱了起来。

一被人抱住,这小孩儿瞬间就收了苦脸,开开心心地搂住了贺猗的脖子。

贺猗估计这孩子是没少吃奶,身上的奶香味浓的有些呛鼻,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嘉……”

“家?家什么?”

“他一个小屁孩儿能懂什么,问也白问。”

傅时靖有些不爽地看了一眼这一大一小两只人影,伸手把小孩儿贴着贺猗下颌的脑袋往旁刻意地推了推,“怎么还流口水呢,一会儿弄身上了……”

“弄身上就弄身上吧,小孩子而已。”

贺猗像是没看见他眼里快要满溢出来的醋意,托着小孩儿的屁股往上掂了两下,顺着旋梯走了下去。

……

秦掫问了佣人一路,才找到男人所在的位置。

四楼的起居室静悄悄的并未开灯,唯有花园里安置的路灯朝着落地窗的方向投射进来了一片虚淡的光线。

勾勒出男人背对着他的那副慵散闲适的轮廓。

“小叔叔。”

秦掫笑着上前了一步。

男人就躺在窗前的摇椅上,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骨节修长,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支香烟,烟灰断断续续的,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了手边的烟灰缸里。

“怎么,找我有事?”

男人闻言并未看他,而是把还剩一半的烟头捻灭在了烟灰缸里,两手继而交叉,搭在了身前。

“爷爷让我来问问你怎么不陪他出去接待客人,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大伯他们都十分挂念您。”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这次回来就没打算再走了,日后想见我有的是时间,也不差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