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善意

王国血脉 无主之剑 19025 字 5个月前

泰尔斯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来安抚住大小姐,一边轻声开口:

“那不是毒药。”

气头上的希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什么?”

泰尔斯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对洛桑二世道:

“布伦南审判官,你按名单去杀他的那夜,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贵老酒,邀你共饮。”

洛桑二世面色不改。

“但他放在酒瓶里的,不是毒药。”

泰尔斯语气淡然,却让其他两人齐齐愣住。

“而是一种强力镇痛药,他妻子临终前常用的——布伦南没想杀你,也没打算毒死你,只想麻翻你而已。”

泰尔斯看向洛桑二世,叹息道:

“显然,他不知你的底细,错估了药效。”

那一刻,洛桑二世怔住了。

不是……毒药?

“但是,但是布伦南自己……”希莱明白过来,仍旧疑惑。

“布伦南真正的死因,是镇痛药过量导致的心脏异常,脏器衰竭。”

泰尔斯翻出另一页纸,语气沉重:

“或者说,他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如果这能安慰到你的话。”

【我之此去,不论情状如何……不必穷究追索,遑论报怨复仇,唯天命已至,命中当归。】

泰尔斯想起布伦南遗书中的话,不由神色黯然。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你安慰个屁。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无边黑暗。

屁。

“那为什么……”希莱皱起眉头。

泰尔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把手上那张后来增补的药物鉴定报告递给她:

“在舆情汹汹,着急破案的压力下,警戒厅有意或无意,错把镇痛药当作了毒药——毕竟不少致命毒药的原理也是引发神经麻痹,导致心肺衰竭。”

当然,你要说,作为一个清高又顽固,时常不给面子地质疑乃至驳回结案报告的老审判官,布伦南跟警戒厅乃至各大官署之间常年的恶劣关系,在其中有没有起一点作用,那也不好说。

而且……

泰尔斯心中微叹:

布伦南死时,空明宫名义的主事人,已经从詹恩·凯文迪尔,换成了自王都来的星湖公爵。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一响,吸引了两人注意。

“我,我不明白。”

杀手终于开口。

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目光凝固。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老头子要,要这么……

泰尔斯知道他不明白的是什么。

“我这儿还有一份旧文件。”

王子沉默了一会儿,翻了翻手上皱巴巴的纸张,又拿出几张泛黄的旧纸。

“上面记录的是很久以前的翡翠庆典:先王艾迪领着家人们,御驾亲临翡翠城,抚慰盟友,与民同乐。”

泰尔斯注意着对方的神色:

“直到王室队伍中的随员,在商市上仗势欺民,打砸摊贩。”

果然,杀手表情微变。

“事发后民情不满,众意汹涌。幸好璨星王室秉公处事,绝不包庇,主动向翡翠城当局交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出身南岸领,一穷二白,既无背景亦不合群的小侍从,只是临时加入王室的队伍。”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目光一颤。

希莱的目光在泰尔斯和俘虏之间来回,其中意蕴复杂微妙。

“本来嘛,一起普普通通的特权案件,主犯在明面上认罪受罚,群众出了恶气拍手称快,翡翠城办事高效处理及时,王国政治清明平等公正,王室不偏不倚名声无损甚至更上一层楼,卫队则洗刷冤屈证明‘队伍总体还是很正派的’,这事儿嘛人人满意,皆大欢喜,也就这么过去了……”

没人看见的角度里,洛桑二世紧紧咬牙。

“然而布伦南助理审判官——当时他还不是大审判官——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拒绝稀里糊涂地惩罚那个可怜的小侍从。”

泰尔斯叹了口气,收起年轻的布伦南那封写给伦斯特公爵,措辞激烈严厉不肯妥协的信件:

“他不顾伦斯特公爵的规劝,冒着得罪王室的风险,顶住多方压力和上下阻挠……

“找不到当事案犯,他就坚持要求艾迪二世国王亲自出席审判,作为第一责任人,为属下欺凌百姓的劣行担责,判他亲自赔礼道歉。

“最后,布伦南更以此城律法,数出七项罪责,当着整个翡翠城的面,罚了我祖父足足三千七百二十八个金币,方才结案。”

希莱听得皱起眉头,洛桑二世则一动不动。

“耳熟吗?”

泰尔斯看向俘虏,眼神锋利:

“尤其是那个被推出来担责的小侍从,小角色,临时工?”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抖动了一下。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他的眼前闪现出不久前那一晚,他单人只剑,找上那审判官糟老头子时,对方脸上的释然与理解,甚至是……同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至此,洛桑二世终于明白了什么。

但他不言不语,表情凝固,犹如一尊石像。

泰尔斯有些泄气,他挥了挥手上的文件:

“拜托,说点什么吧,哪怕看在布伦南的份上……”

“不止如此。”

洛桑二世出声了。

“他们不止是欺凌百姓而已。”

他语气空洞,近乎默认,令泰尔斯颇觉意外。

只见杀手愣愣地望着头顶,望着那片无论当年还是如今,梦中还是现实,都看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

当年,什么样的王室卫士会蠢到,或者说,贱到去欺压底层百姓?还是翡翠城的本地百姓?

偏偏在国王御驾,出巡南岸的时候?

“他们就是,就是想陷害那个无辜的侍从。”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不是因为那个平民侍从本身。

而是因为,那小侍从背后的骑士老师,是个桃李遍地,名声清高的剑术大家,更是与先王相识微薄交情深厚的昔日侍从官。

但他却偏偏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还拒任要职,更因此为国王看重,一言一语举足轻重,甚至能影响王室立储。

那个既给了侍从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予他们一身技艺,对他们恩情深重……

也给了他们束缚一生的政治枷锁,使他们苦难无穷,令他们自相残杀的……

华金大骑士。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也许还不止如此。

也许那件欺凌百姓的案子,还事关国王出巡时,王室中央与南岸领的政治博弈——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利。

泰尔斯默默地想。

出身南岸的骑士侍从,在王室的队伍里,于翡翠城欺压百姓,激起本地人反感,损害国王声名,让各方头疼不已,进退两难……

从身份所属,到事件影响,无论哪个环节,从今天看来,都充满了纠结复杂的算计感和拉锯感。

泰尔斯默默想道:

就像现在,自己身为王室来使,在翡翠城所经历的一样。

“至于那个傻乎乎的侍从,他是路过,或者说,被人骗去路过,打抱不平出手阻止,”洛桑二世呆呆地道,“否则,他们就要把那个小贩活活打死了。”

当然,当年,他打抱不平所得到的回报……

是那个被欺压的小贩,在审判厅席上惊恐万状、畏畏缩缩,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加害者们众口一词地指认:

那个小侍从,才是欺凌他的人。

希莱扭过头,长长叹息。

谈及往事,眼前俘虏终于开口,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感。

心里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每当我放下判槌,脱下官袍,仍旧忍不住反复思量:

每一次阅案,我是否穷究案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审判,我是否超然中立,无偏无倚?

每一次发言,我是否思虑清晰,阐述得体?

每一次落锤,我是否对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卫了弱者的利益,也约束了强者的妄为,既维护公平,也不负法律?

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曾错判过案子?冤枉过好人?助长过压迫和剥削?

我是否曾让友谊和忠诚,让憎恶和怒火,让利害与得失,蒙蔽过我的判断,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泰尔斯禁不住想起布伦南遗书里的自我怀疑,至此感慨更深。

“所以,布伦南的坚持是对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强打精神,对神情恍惚的俘虏道:

“不管因为什么——公正、真相、职责,抑或是良心,还是说他终究认出了故人……”

还是对当年公爵遇刺一案的歉疚。

“无论昔年,还是如今,在整个翡翠城都想要你命的时刻,在一应蝇营狗苟趋利避害的人精里……”

少年闭上眼睛,抑制不住心底里的难过:

“他才是那个,真正想要帮忙的人。”

叮铃铃……

那一刻,俘虏身上的锁链开始不住响动。

【我明白,孩子,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那位审判官老人死前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温和又怅惘。

洛桑二世猛地张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少呼吸一口就要溺死在空气里。

他身上的伤口爆发出剧痛,却无法影响他半分,体内那个嗜血的怪物更是无影无踪。

【你想要放下什么,却痛苦难平,想要抓住什么,却茫然空洞……】

洛桑二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颤抖不止。

但他知道,这股颤抖,与他面对火焰和日光时的颤抖,截然不同。

那些是本能的颤抖,兽性的恐惧。

而现在……

现在的恐惧是……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该忠于何物,只能咬牙低头,麻木眼前,稍稍缓解痛苦和抑郁……】

洛桑二世狠狠咬紧下唇,甚至咬出了血。

那愚蠢的老头。

他捏紧了拳头,强迫自己这样重复。

做的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帮忙?

愚蠢。

愚蠢……

愚不可及!

【没关系的,孩子,我也有过,没关系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那个老人的话音落下,捂着心脏缓缓倒下。

却仍对他露出微笑。

“啊啊啊啊!!!”

下一刻,再也忍受不住的洛桑二世对着黑暗嘶吼出声。

嘶哑又绝望。

“我不需要,”杀手情绪激动,“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那个糟老头!”

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愚蠢!

愚蠢!!!

泰尔斯和希莱起初被杀手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后,王子理解了什么。

“你?不需要?”

只见泰尔斯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啊,杀手?受尽苦难的先知裘兰兹吗?”

洛桑二世的嘶吼弱了下去。

“你以为你那点不幸遭遇和过往挫折,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么关键,那么独一无二,那么无可比拟?”

泰尔斯目光冰冷,声色俱厉,让旁边的希莱大感意外。

“就非得整个世界的人,无论高矮胖瘦贵贱贫富,都要深受触动、迫不及待地来同情你,可怜你,拯救你,帮助你?以至于你还能故作清高自以为是地挑三拣四‘噢,我需要这个帮忙,我才不需要那个帮忙’?”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真有所触动,杀手呆呆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盯着泰尔斯。

“而你又凭什么以为,作为整个翡翠城的首席大审判官,布伦南能帮的,要帮的,想帮的,必须帮的,就只是你一个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快速翻动手上的文件。

“尤其是,那些没有你的身手和实力,顽固和倔强,但也想在这个世界获得一份公平,一份真相的……”

泰尔斯把迪奥普一案的文件丢到洛桑二世面前:

“普通人。”

洛桑二世目光转动:

纸张刚好停在迪奥普情妇的验尸报告上,上面“多次钝击”的字眼被特别划出。

杀手呼吸一滞。

只听王子寒声道:

“比如说:当年的翡翠城里,被无辜陷害,又被推出来担责的,那个无权无势的小侍从。”

杀手微微一颤。

洛桑二世呼吸加速,他变得表情凶狠,扭头咬牙:

“你知道个屁!”

泰尔斯毫不示弱,冷哼呸声。

“对,我知道个屁,但是你?”

泰尔斯看着手中文件里的一张信纸,想起于庭上肃穆威严,在信中反复自省,对亡妻满怀思念,为工作殚精竭虑的已故大审判官,再看看眼前纹丝不动油盐不进,自诩冷血又自以为是的血族杀手,不禁为前者觉得气愤又不值。

“你就算知道了,也就是个屁。”

下一秒,泰尔斯狠狠一把,将手上的文件拍在洛桑二世眼前的地上:

“你也许不在乎,洛桑二世,但事实是……”

他犹不解气,还狠狠地对俘虏比了一根中指:

“即便在懦弱无能的你已经放弃,已经向现实投降,已经封闭自我毁弃良心,已经自诩看透世界晓知真理,单薄的人生从此只余故作高深和空洞讥讽时……”

泰尔斯咬牙道: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仍然有人,有数之不尽的人,在黑暗中不遗余力,奋力向前。”

只为了黑暗的尽头,那道可能永不降临的光芒。

话音落下,地牢里一片安静。

洛桑二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纸张,依旧沉默。

泰尔斯则捏紧拳头,胸膛起伏,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另一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希莱·凯文迪尔,幽幽叹出一口长气。

她慢步上前,俯下身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

“好了,没事的,消消气。”

大小姐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仿佛在安抚小孩。

但似乎出奇地有用,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安定情绪。

她一页页地翻看、整理好文件,抬头问道:

“接下来呢?”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咬牙道:

“没了。我们可以走了。”

希莱一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又看了看仿佛失去灵魂,一动不动的洛桑二世。

“什么?就这样?”

泰尔斯撇头不看俘虏,用尽全身气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

希莱皱起眉头,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套,又看了一眼泰尔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叹了口气:

“好吧,听你一回。”

她站起身来,率先向地牢的小门走去。

锁链响动。

“她死了。”

嘶哑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

两人的脚步齐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