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金口玉言

王国血脉 无主之剑 5286 字 6个月前

“若我真要找她,也自有办法,无需帮助。”

巴尔塔沉默了一阵,眉头深锁。

“既是如此,我明白了,”片刻之后,巴尔塔舒展表情,憨厚一笑,“殿下果然运筹帷幄,技高一筹。”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怎么看怎么泯然众人的小小剃头匠,泰尔斯略感不自在,竟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赤裸感。

他明白什么了?

“那么我们另外能做的,还有提升人们对翡翠城未来的信心,以助您执政,”巴尔塔继续娓娓道来,“您有治理星湖堡的经验,听闻从您主政之后,那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生机盎然,鸡犬相闻,这些事迹都能成为提升您形象……”

一旁的怀亚听得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但这些都不是实情。”

泰尔斯有些烦躁。

路不拾遗……

确实,穷得啥都没有,有什么遗可拾?

夜不闭户……

星湖堡大门都没修好,怎么闭户?

生机盎然,鸡犬相闻……

这倒是真的,就是各种屎尿也相闻来着。

“但实情又是什么呢?”

巴尔塔自问自答,耐心笑道:“实情就是人们所愿意相信的、符合他们期待的事。”

泰尔斯眼神一动。

“如果不满足这样的条件,”巴尔塔目光一闪,“真相也就不足以成为真相。”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向在旁边翻着情报小本子,越发震惊的怀亚瞥了一眼。

侍从官立刻知情会意,冷冷开口:

“直说吧,巴尔塔,你向殿下许了这么些好处——究竟想要什么?投诚报效?”

“什么都不要,向殿下您效忠本是国民的义务……”

泰尔斯轻哼一声:

“巴尔塔。”

剃头铺老板顿了一秒,他深鞠一躬,有条不紊地开口:

“若说我做这些真是为了什么的话,那该说,是为了您的宽宏大量,不记庶民小过……”

“什么意思?”

只见巴尔塔抬起头来,一扫憨厚老实,变得严肃认真:

“这是赔罪,殿下。为了我不在的那天,您和希莱小姐在鄙人的铺子所受的委屈。”

泰尔斯闻言眉心一跳!

他想起那天和希莱为了追踪辩护师斯里曼尼,在街头上所经历的冒险,但他随即又想到希莱在大街上掉落的那只手套。

不妙。

“什么委屈?”怀亚满脸狐疑。

巴尔塔看了看侍从官,又看了看沉寂的王子殿下,微微一笑:

“什么都没有,殿下那天把我铺子里的伙计们教训了一顿,仅此而已。”

怀亚不由惊讶,他转向泰尔斯,但还是遏制住了心里的疑问。

泰尔斯下意识地想矢口否认,但看着巴尔塔沉稳自若的表情,以及怀亚手上的那个小本子,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你知道那是我们。”

巴尔塔点点头。

“那天我不在铺子里。但小的们因为弄丢了一大笔营业额,隐瞒不住,只能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刨除夸张和虚假的部分,我猜到了实情和当事人的身份。”

泰尔斯想起那天在大街上的遭遇,尤其是那些剃头铺伙计们做的好事,不由冷笑一声。

“那我猜你想说,那天都是你手下的临时工们不长眼,得罪了贵人?”

出乎意料,巴尔塔挺起腰杆,直视泰尔斯,眼神坚定,毫无躲闪之意。

“不,他们不是临时工,而就是我店里的伙计,每一个都是经我之手收纳收留的。”

泰尔斯不由挑眉。

“其次,他们会做这样的事,不因为别的,正因为长了眼,”巴尔塔轻叹一声,颇为痛惜,“他们一方面见钱眼开,对衣冠华丽的辩护师高看一眼,谄媚讨好,一方面又狗眼看人低,对衣着穷酸的外来人尽情欺凌,毫不收敛。”

有趣。

泰尔斯眯起眼睛。

“这才有了那天对您——不,是对一双以变戏法为生的异乡兄妹的逼迫欺凌,”巴尔塔痛心疾首,“所以综上所述,那天真正犯错的人,其实是我。”

“你?”泰尔斯饶有兴趣。

这倒是新奇。

“是。无论表象如何,归根结底,是我作为老板,对铺子的管理出问题了。”巴尔塔沉声回答,他表情凝重,语气严厉。

“哦?”

“是。翡翠城多年安逸,躺着都能挣钱,是以我疏于教导,让手下人都变成了刻薄自私的酒囊饭袋,懒惰怠慢,私下索贿,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巴尔塔再行一礼,“还得多谢殿下莅临鄙人的铺子,这才让我及时惊醒,意识到这可能致命的缺陷。”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

在这个翡翠城官僚人人表忠心、个个争先进的日子里,居然遇到了个不推脱卸责,还主动揽责的领导上司。

也算一股清流。

或者其实是他,是这个消息灵通的生存者,彻彻底底摸透了你的脾性。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不屑开口:

因此他知道,在你面前,主动揽责,就是最好的推脱卸责?

想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紧。

你该好奇的是——但他心里的声音依旧在悄悄提醒——如果他得罪的不是你,而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平头百姓,他还会这么殷勤地上门道歉……

“但幸好他们碰到的是殿下。”

泰尔斯的思索还未结束,巴尔塔就再度开口:

“若他们得罪的是某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普通人,自然也就后果寥寥,没有惩罚,那我也无从得知更无法纠正,那等于是变相鼓励、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败坏他们的性格,让他们下次做出一样乃至更糟的坏事。”

他看向略显讶异的泰尔斯,缓缓点头:

“更幸好是殿下。否则等将来某日,他们惹上某个严厉冷酷,不肯宽宥的大人物,又或者某位身手高超,快意恩仇的大盗游侠,那就是时候大祸临头了,远远不是我来一趟空明宫就能免祸消灾的。”

面对这样的态度,泰尔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顺着往下说:

“所以你来空明宫,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也许还能借着认错,博取好感,跟你这位新上台的“大人物”搭上线。

他心底里的声音冷酷地提醒泰尔斯:

这样,无论谁上位谁执政,他都能吃得开。

“我保证,殿下,我将严格管教铺子里的人,”巴尔塔认真地道,说得旁边的怀亚不由点头,“越是苦哈哈出身的人,越要有自尊和自爱,而非去仗势欺凌曾经的自己,或者向上位者和有钱人卑躬屈膝。”

剃头铺老板肃起面孔:

“平等待人,明码交易,不干脏活,不染血腥,这才该是我铺子的信条。”

泰尔斯没有说话。

“至于您和那位小姐的事,请殿下放心,没人还会记得当天铺子里和街道上发生了什么,包括我也不记得了,”巴尔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果日后有一丝一毫的传言流出,请您随时来找我,我将为您堵住源头——无论是用手段,还是用我的头颅。”

听完他的话,泰尔斯沉默良久。

好一个剃头铺老板。

“你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啊,巴尔塔,”他幽幽开口,“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我就是想找你的错处发个火,也无从下手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错处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冷笑道:

“哦?你确信?”

巴尔塔恭谨点头。

“若我真的还有错处,殿下却‘无从下手’,那就是殿下才能不足,执政不力,”剃头铺子老板淡定开口,“若我没有错处,殿下却硬要找我的错处,借题发火,那就是殿下德不配位,任性妄为。”

泰尔斯还未反应,一旁的怀亚便已勃然色变:

“你说什么?”

但赶在泰尔斯回应之前,巴尔塔就迅速鞠躬,先向王子,再向侍从官:

“显然,殿下德才兼备。”

怀亚轻哼一声,面色稍霁。

倒是泰尔斯不见愠怒,还觉得挺有意思:

“有趣,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巴尔塔笑了。

“若殿下是那种‘一怒之下’的人,那我就会换个说法了。比如说,把那个伙计的头拎过来,把罪孽都推到他身上,又比如说,把您夸得天花乱坠,吹成盛世明君,用眼泪和厚礼让您放过我……”

巴尔塔话锋一转:

“所幸,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怀亚冷哼一声。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应,他打量了剃头匠很久很久,脑海里转过威胁恐吓、怀柔拉拢、逮捕下狱等等无数对策,最后还是心情微妙复杂地点点头。

“血瓶帮和兄弟会的财货我不收。我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我收了,就等于承认了这套权力寻租的体系,鼓励他们继续层层向下掠夺普通人,当作租金上贡给大人物,换取胡作非为的特权,”泰尔斯冷冷道,“你告诉他们,掠之于民已是罪过,是该适时收手,寻思寻思怎么用之于民了——别等到大祸临头的那一天。”

“殿下旨意,我必当传达。”

泰尔斯顿了一下。

“至于你,这个本子我就收下了,我不想隐瞒,因为它确实有用,”泰尔斯眯起眼睛,“至于你赔罪的事情……既然没有发生,那谈何赔罪?”

巴尔塔笑了,他心安理得地从怀亚手中收回两份礼单,塞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