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黑目

王国血脉 无主之剑 5494 字 2023-04-07

詹恩眼神一动:

“果不其然,你把主意打到了凯文迪尔的头上。”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的人刚刚大概搞清楚了,鸢尾花家族的确富可敌国,光是在沥晶矿探采这一行上,你们的资产估值就有足足百万之巨,而且都是能源源不断生财的摇钱树活资产,还没算上冶炼和贸易,”王子闷闷不乐,“哪怕只挤出一半,也够翡翠城暂且渡过难关。”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耐人寻味地注视着他。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泰尔斯离开椅背,死死盯着对方。

“我翻遍了账本,搜遍空明宫上下,发现凯文迪尔家族能腾出来的现金居然寥寥无几,加起来还不到五万。”

詹恩勾起了嘴角。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你就开始运作,把绝大部分的家族现金都投入了各大产业——比如翡翠城棉毛商会,就有你的两成股份,北部的许多沥晶矿都是凯文迪尔和拉西亚家族合股投资的,拱海城永世油业的一半商团都跟鸢尾花签约合作,而这些还只是能查得到的,像达戈里·摩斯这样的商人恐怕还有不少,人人都是你的资产白手套,遍及翡翠城南岸领,甚至星辰王国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泰尔斯越说越是严肃,咬牙切齿:

“所以,如果我要动用凯文迪尔的钱,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南岸领上下十几个富庶产业里,抽调并变卖资产,而我一旦这么做了,比如说,低价抛售你留在纺织业里,遍布南岸的那十几家工坊,几十库原料,几百家店铺,几千张织机……”

“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詹恩接过他的话,显得轻松自在,“本就不稳的行业秩序和经济行情,短期内只会更恐慌,更混乱,更动荡,还坐实了‘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的传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压抑情绪。

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算了,不重要了。

“更糟的是,”泰尔斯艰难地继续,“如果我通过贱卖你家的资产渡过难关,从而导致了经济动荡,行业危机,则那些跟你勾结合作,盘踞在行业上下游的无数大商团大财主,贵族势力,封臣家族,比如在纺织业里跟你们合股投资的卡拉比扬家族,这些遍布南岸领的巨擘大鳄们,他们的利益同样会连带受损。”

泰尔斯握紧拳头。

“所以,我取消了跟这些人的会面,也打消了向他们借钱纾困的打算。”

詹恩默默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早都在经济上产业上,和你,和鸢尾花家族紧紧绑在一块,割舍不开了,”泰尔斯不屑道,“我又何必无故树敌,自找不快?”

詹恩没有说话。

“反正这一轮下来,财政,债务,税收,商业,治安,民生……”

泰尔斯压抑着愤怒:

“前前后后从头到尾,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会得咎,无论实质上谁得利谁受损,无论里头过程多么复杂,最终的代价和骂名,都将由上台掌权的我一力承担。”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但我猜这些人,如果是你开口的话,他们是会愿意出借的,对吧?”

他看向詹恩,眼神犀利:

“为什么?就因为因为你和他们有合作经营,利益交织?”

詹恩冷笑一声。

“我想你可以叫它信任,”南岸公爵摇摇头,“却奠基于制度和习惯:他们相信我,相信鸢尾花,不仅仅是靠信仰和忠诚,习惯和义务,更是靠立场和利益,靠体制和系统。”

詹恩眼神一动:

“以至于一旦离开我们,他们就将无可避免地,失去对这座城市的信任。”

泰尔斯不屑哼声。

詹恩提高音量:

“而这些‘信任’,泰尔斯,是你无论重复强调多少次‘帝室之血’或‘王国复兴’都换不回来的。”

泰尔斯的目光越来越冷。

“所以,不止是城主之位,你,你把整个翡翠城都变成了一个陷阱。”

王子冷冷道:

“任何人以非常规的手段攫取它,都会触动一整套链条的连锁反应,从而承担背后的代价。”

詹恩沉默着,泰尔斯也没有继续。

两人默默相对,足足一分钟。

直到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中爆开,光芒投射进房间,有气无力地庆祝王后日。

终于,詹恩走回沙发了,缓缓坐下。

他敲敲酒壶,不无深意地望向泰尔斯:

“那么,都到现在了,你还不肯喝我的酒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望向茶几上的酒杯,思索了很久。

终于,星湖公爵轻轻伸手前探,执起了自己的酒杯。

詹恩笑了。

只见泰尔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

下一秒,他抬起头,目光严厉。

“这场仲裁的结果,詹恩,是你会安全脱身,清清白白,没有污点,而凯文迪尔会继续统治,你拿回公爵头衔和城主之位,继续做你的鸢尾花之主。”

詹恩眼前一亮,目光赞许。

“很好,”他拿起酒壶,“但是?”

“但是费德里科会被赦免,他非但无罪,还会以索纳之子的身份,拿回自己的财产权和继承权,成为新任的拱海城子爵——放心,是荣誉子爵。”

冬。

詹恩的酒壶重重一顿。

南岸公爵抬起头,目光冷酷:“那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要往你屁眼里塞枚铁钉’?”

“我还没说完。”

泰尔斯漠然道:

“翡翠军团会被冠上‘王家’之名,人数和用度都不变,但维持费用要先以税收的形式上缴复兴宫,再以王国的名义下发,形成军务国防常例,统领军团的各级军官要事先由王国军务司……”

詹恩越听表情越是难看。

“今年和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从明年开始,南岸领的所有村落、庄园、城镇,每年的税收数目都要重新厘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复兴宫将全权……”

“你到底还想不想喝酒了!”

詹恩突然发声,打断了泰尔斯。

他表情冷酷,目光危险。

“而我还没说到港口、贸易和关税的部分呢。”泰尔斯面无表情。

“那你可以不用说了,”詹恩冷冷道,“省时省力,还省下我一壶好酒。”

“但是我必须说!而你也是!”泰尔斯突然提高音量。

詹恩皱起眉头。

泰尔斯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真诚地道

“我相信,詹恩,你早早给继任者留下陷阱,或者说难题——只有凯文迪尔可解的难题,目的绝非是鱼死网破。”

詹恩眼神微动。

“而是创造筹码,以便谈判,”泰尔斯盯着他,“而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

泰尔斯叹了口气:

“拜托,哪怕看在翡翠城的份上——我相信,让它就此衰微,绝非你本意。”

詹恩定定地盯着他,沉默了好一阵。

“那些条件,是你父亲的意思?”

泰尔斯心情一紧。

“只要你同意,”王子沉声道,“复兴宫那边,我来处理。”

詹恩嗤声而笑。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是说真的,具体的条件条款还可以再谈,但我可以全权负责——”

詹恩突然打断了他:

“你为什么来找我?”

泰尔斯一顿。

詹恩靠近他,目光咄咄逼人:

“告诉我,泰尔斯,从债务到税收,从市场到治安,你坐在那个位子上,前前后后遇到了这么多事,甚至还查过了凯文迪尔的家产,晓知了翡翠城的产业是怎么运作的,然而你所给出的条件,依然还是这些?”

“而你甚至还以为,所有的难题,只要你用仲裁的事情来威胁我,借到足够的钱,就能迎刃而解?”

泰尔斯蹙眉: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詹恩摇头失笑。

“你是星湖堡公爵,泰尔斯,你该知道王国统治的建筑结构:君主,大小诸侯,官吏,干员,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平民百姓,从上到下……”

泰尔斯面露疑惑。

詹恩向后仰,对整个房间张开手臂:

“但是在这里,在翡翠城,你却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商人的交易和地位得到保证,农民们免于服役乃至繁重的税负,各行各业的工匠师傅们自组行会联合发声,各级官僚们兢兢业业按部就班,甚至外国人在这里也会受到尊重,而再大的封臣再高的贵族一旦跨进城门,他就要承认以上所有的规则:他得明白,为什么自己地里的卑贱庄稼汉能在审判厅里对老爷们大喊大叫而不受惩罚。”

泰尔斯眼神一动,默默深思。

詹恩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因为,因为这些人所拥有的所有权力,都是被我们,被鸢尾花家族,被守护公爵所担保的,换言之,无论是商团财团们在市政厅里要求明订贸易法规,还是农民们大喊着要给租税定下额度,抑或是工匠们联合着要城主严惩克扣工资,都是我们从公爵的权威里拨出的,赋予的,分享的。

“在这样的新秩序下,贵族被封住了层层盘剥的欲望,官员们掌握立规定则的权力,商人们拿出发自贪婪的康慨,农民奋起为自己拼死劳作的动力,境内境外的钱财尽皆而来,为我所用。

“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新秩序下,我们,高贵的公爵家族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妥协,我们自上而下,从空明宫里走出,从至高宝座上走下,以身作则,约束封臣,去做一些大部分统治者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不但承担安全防务,更要操心市场秩序,居民福利,商家经营,法规执行,为此不惜借入数代都还不完的债务,不惜亲自下场参股经营,不惜投资推动各色各样花钱却听不见响的生意,不惜定下连乡下男爵都觉得羞辱窘迫的规则,而自己还要第一个低头遵守!”

泰尔斯回忆着到达翡翠城后所见所闻的每一个细节,面色微变。

詹恩目光闪烁:

“试想一下吧:至高国王在永星城里权高无限,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人人戒惧,康玛斯的最高议员们门阀森严腐败透顶,世界各地的权贵们都在统治里的最高一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但我们,每一代凯文迪尔公爵行走在自己的城池里,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坏哪怕一处地摊,干点糟心事还要花钱雇佣血瓶帮,一个农民挖着鼻屎当面骂我们干得差,我们还得陪着笑招着手说抱歉,一个商人在城外五里遭人抢劫,我们就要斥以巨资调动军队,不惜代价追到天涯海角把罪犯绳之以法,再把方圆数百里来回扫荡上三个月,巡逻上一整年,以挽回因此失去的信任!

“这才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领不一样的地方,从一百多年前的‘鹦鹉公’开始,我的祖先效彷贤君,但数代下来却比闵迪思更进一步:我们放弃权力,割舍利益,牺牲地位,建立的不仅是给子民和外乡人遵守的规则,更是束缚自己的牢笼和藩篱,是连我们自己都不敢触碰遑论打破的链条!”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禁动容。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詹恩·凯文迪尔会是王国里名声最好,形象最佳,最“平易近人”的守护公爵了。

这背后的逻辑、条件、道理,镶嵌在历史和环境中的应然与必然,绝不仅仅是一句“詹恩其人,虚伪矫饰,道貌岸然”就能简单解释的。

作为统治者,努恩王可以横行霸道,查曼王可以心狠手辣,凯瑟尔王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库伦首相都可以老气横秋,西里尔·法肯豪兹可以撒泼无赖,独眼龙廓斯德可以高傲不群,北境的瓦尔公爵可以极端偏激……

但詹恩不行。

詹恩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喜欢,他乐意。

而是他必须如此。

是翡翠城如此。

正如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而这些事情,你的父亲,那位说一不二不容置疑,只知索取不知给予的铁腕王,他做得到吗?”詹恩轻声道。

泰尔斯抬起头,面色凝重。

“所以,作为统治链条上的最高一环,”王子不禁感慨,“鸢尾花家族拿出公爵的权威,为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南岸作出了担保:你们建立秩序,明订规则,形成制度,遵守法律,甚至牺牲权威……”

詹恩笑了,他轻轻点头:

“确切地说,我们将自己铸成了秩序的基石,从旧建筑的最高一环,心甘情愿,变成了新链条的最底一环。”

旧建筑,新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