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动静!”士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手电光柱和脚步声立刻转向坍塌的棚屋。
机会!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混乱,猛地从门洞阴影里窜出,头也不回地朝着与追兵相反的方向、嘉陵江下游的黑暗里狂奔!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脚下泥泞湿滑,几次都差点摔倒。身后,士兵的呼喝声和棚屋坍塌的余响渐渐被雨声淹没。
不能停!绝不能停!
凭着对地图上“乌鱼溪”方位的模糊记忆和对山城地形的熟悉,我跌跌撞撞,一路向着下游奔逃。穿行过死寂的棚户区,翻过一道布满垃圾的矮墙,脚下踩到了松软的滩涂。嘉陵江浑浊的江水在雨夜中奔流的声音越来越响,带着一股湿冷的腥气扑面而来。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来到嘉陵江一条不起眼的支流——乌鱼溪的入江口附近。这里远离城区,荒僻异常,只有疯长的芦苇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按照地图的指引,沿着乌鱼溪逆流而上,穿过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再绕过一道长满荆棘的陡峭山壁……
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将眼前的一切染上灰蒙蒙的颜色时,我看到了它。
地图上的标记没有骗我。
在溪流转弯处,一片陡峭山崖的遮蔽下,几根粗大的、歪歪斜斜的木桩支撑着半边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另一半则如同被巨斧劈开,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残梁断柱,倔强地指向阴沉的天空。这就是“半间屋”。雨水顺着残破的屋顶和焦黑的梁柱不断流淌,滴落在下方浑浊的溪水里。
屋前临水的狭小空地上,一个简陋的棚子下,一个巨大的、早已熄灭的火炉旁,散乱地堆放着一些黑乎乎的铁砧、锤头、废弃的铁料。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我,蹲在溪水边,用一把豁了口的破水瓢,舀着浑浊的溪水,慢条斯理地冲洗着一块沾满泥污和铁锈的长条形铁锭。他动作迟缓,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雕。
“秤砣张……”我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来。
那佝偻的身影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水瓢里的水慢慢倒在铁锭上,浑浊的水流冲刷着铁锈,发出细微的哗啦声。
“生人……莫近。”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不带一丝情绪。秤砣张那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生人莫近”四个字,带着山涧溪水般的冰冷,砸在黎明前湿漉漉的空气里。他依旧背对着我,佝偻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纹丝不动,只有那豁了口的破水瓢,还在慢条斯理地舀着浑浊的溪水,一遍遍浇淋着那块布满铁锈的长铁锭。浑浊的水流冲刷着暗红的锈迹,发出单调而顽固的哗啦声。
我站在溪边湿滑的泥地上,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砾。恐惧和疲惫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坠在四肢百骸,但怀里那张油布包裹的地图,隔着湿透的衣服,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发慌。
“张……张老伯,”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里拉扯的痛,“我……我不是生人。我姓纪……纪岜沙。纪老三……是我爹。” 最后三个字,我用尽了全身力气。
水瓢悬在了半空。
哗啦的水声戛然而止。
那佝偻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转了过来。
一张脸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那不是一张老人的脸,而是一张……被烈火和岁月反复蹂躏过的、僵硬如铁的面具。皮肤是深褐色的,布满纵横交错的、如同龟裂旱地般的疤痕,将五官挤压得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眼皮粘连着,只留下两道细窄的缝隙,从那缝隙里,射出两道浑浊却异常锐利的光,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我脸上。鼻子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孔洞。嘴唇干瘪,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
没有表情。或者说,那遍布的疤痕本身,就是一张凝固了所有痛苦和冷漠的终极表情。
他就这样用那双浑浊的细缝眼盯着我,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乌鱼溪单调的水流声和雨水敲打残破吊脚楼的滴答声。时间在疤痕的注视下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踩在薄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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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老三……”他终于开口,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破损的风箱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摩擦的质感,“……死了?”
我心头猛地一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点了点头,喉咙里堵得厉害,只发出一个含糊的“嗯”。
秤砣张那细缝般的眼睛里,浑浊的光似乎波动了一下,极快,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他不再看我,重新转过身,把水瓢丢进溪水里,任由它漂浮着。然后,他佝偻着背,像一头沉默的老熊,一步一步,踩着湿滑的泥地,走向那半边摇摇欲坠的吊脚楼。
他没说让我进去,也没阻止我。
我站在原地,雨水冰冷地冲刷着身体,犹豫了一瞬。库房里剥皮杀手的惨叫和黑暗中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王德彪的追兵……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眼前这半间破屋,是唯一可能的庇护所。
我咬了咬牙,拖着沉重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吊脚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昏暗。腐朽的木头气息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味、炭火余烬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药草和兽皮混合的怪诞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光线从残破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里吝啬地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凌乱的轮廓。
屋子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用粗糙山石垒砌的火塘,里面堆积着厚厚的白色灰烬,只有几块尚未燃尽的木炭,还顽强地透出暗红的微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火塘旁边,就是秤砣张打铁的家当——一个巨大的、布满凹坑和锈迹的铁砧,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蹲在那里。几把锤头随意丢在角落,锤柄油亮,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结果。靠墙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锈迹斑斑的铁料和半成品,有的像扭曲的兽角,有的像粗大的铁钉,还有一些……形状极其古怪,完全看不出用途。角落里,散落着几个乌沉沉的、布满绿锈的铜铃铛,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
秤砣张佝偻着背,径直走到那个巨大的铁砧旁,蹲了下来。他伸出那双如同老树根般粗糙、布满黑色污垢和烫伤疤痕的大手,在冰冷厚重的铁砧底部边缘摸索着。那里积着厚厚的铁屑和灰尘。
他的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抠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极不规则的铁板竟被他掀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浅浅的、同样积满灰尘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