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七月十四的夜像块冻硬的黑面饼,大刘蹲在土坯房门口吧嗒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惊飞了两只觅食的蟋蟀。远处荒地里的苞米杆子东倒西歪,月光泼上去像撒了层粗盐,白剌剌地扎眼。他裹了裹磨破袖口的棉袄,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双眼睛正从荒草堆里盯着自己。
“当家的,进屋吃饭。”桂兰掀开棉门帘,热气裹着酸菜味涌出来。她腕子上的银镯子晃了晃,那是去年赶集时花二十块钱买的便宜货,总在端碗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大刘回头望了眼西屋,老娘的窗缝里漏出一丝煤油灯的光,映得窗台上的腌黄瓜坛子像具青灰色的骷髅。
刚扒拉两口饭,院外突然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大刘筷子一抖,酸菜汤泼在粗布裤子上。桂兰骂了句“没出息”,抄起门后的烧火棍就往外走。才掀开帘子,她的尖叫就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戛然而止。
大刘冲出去时,看见桂兰直挺挺地僵在月光里,眼睛瞪得滚圆,盯着院角那棵歪脖子槐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影子正倚在树干上,长发垂到腰间,随着夜风轻轻摆动。那衣服是老式的对襟褂子,袖口磨得发透,露出里面青白的皮肤——或者说,是青白的“东西”,因为大刘清楚地看见,那手腕上缠着一圈暗紫色的勒痕。
“小翠……”大刘喉咙里挤出声来。这个名字在村里已经沉寂了二十多年,当年那个扎红头绳的姑娘吊在这棵槐树上时,他才十岁,躲在人群后面看见她舌头伸得老长,脚尖还在晃啊晃的。桂兰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她、她在笑……”
没错,那影子嘴角咧开,露出青白的牙齿,虽说是在笑,可眼窝里却淌着黑血,顺着下巴滴在白褂子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大刘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那影子抬起脚,一步步朝他们走来。她的鞋是绣花的,红牡丹早褪成了灰扑扑的颜色,每走一步,鞋底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踩在谁的骨头上。
“娘!”大刘突然想起西屋的老娘,转身就往屋里跑。推开门时,煤油灯忽明忽暗,老娘躺在床上,脸色比平时红润些,像是涂了层薄粉。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节敲了敲床边的搪瓷缸:“给娘端点水……”话没说完,窗外突然响起“哗啦”一声,像是有人扒拉窗纸。
桂兰冲进来时,正看见那个白影子贴在窗玻璃上,长发遮住半张脸,手指抠进窗框,发出指甲刮玻璃的刺耳声响。老娘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白沫,大刘慌忙去扶她,却听见老娘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她等了二十年……该来的总是要来。”
当晚老娘就咽了气,咽气前一直盯着窗户,嘴角还挂着诡异的微笑。桂兰哭了两声,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寿衣,大刘蹲在炕沿边,看见老娘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红痕,形状竟和小翠脖子上的勒痕一模一样。
出殡那天阴云密布,棺材抬到村外荒地时,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卷着纸钱直往坟坑里钻。王半仙戴着瓜皮帽,捏着桃木剑绕着坟头走了三圈,突然停在大刘面前,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你娘临走前可说了啥?”
大刘想起老娘临终前的话,犹豫着没开口。王半仙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符:“昨夜我梦见小翠了,她说你娘心善,常给她烧纸念叨,所以临走前过来辞个行。”他把符塞进大刘手里,“不过这事没完,你家院子里的槐树……最好砍了。”
槐树终究没砍成,因为当晚就出事了。大刘和桂兰刚睡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像是有人拿破碗在刮锅底。桂兰紧紧抱住大刘,浑身发抖:“是秀兰……肯定是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