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江支流撞上一座几近两层楼高的大型分沙车的青铜闸板上,迸出三尺高的白沫,六个赤膊的佃农踩着木轮,十二节的樟木水斗接连舀起昏黄的江水,将沙砾滤在斜置的铜丝筛网上,闸口泄出的清流冲过木制量沙器,红漆浮标正正卡在"丙等田"的刻度,
去年年末才到任的江苏巡抚于成龙围着这架分沙车转了一圈,看着闸口冲出的激浪将土块冲成浑浊的汤水,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叩了叩车上的青铜轮,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这种新式的分沙龙骨车,单日可分沙三十余石,三日之间便可清涸百余亩的淤田,将这些下田变成上好的良田,往日里,这是要雇上数百壮丁,干上半个多月的活计……”顾衍生在一旁轻声解说着:“这分沙龙骨车,听说是之前逃遁江西的黄小松黄履庄结合红毛蕃的大水车而改进发明的。”
“黄履庄,本官也略有耳闻……”于成龙轻轻叹了口气:“听说之前朝廷的蒙养斋算学馆还招募过他,但他却撕了朝廷的谕旨跑去江西助贼…….本该是朝廷的栋梁,偏偏要从贼为祸!”
“也许,是因为在江西那边,他这等钻研杂学奇技的,才更有发挥的余地吧!”顾衍生抬头扫视了一眼那座龙骨分沙车:“这种龙骨分沙车,发明还不到一年,在江西就已经开始广泛建设使用,红营贼寇专门发文下令,调拨军兵建设,又划拨大笔钱粮教导百姓农户使用和维护。”
“而朝廷这边呢?整个江南直到现在才有了第一架龙骨分沙车,从购料到择地、建设、试验、招工、教导、实用,全是我顾家一家出钱出粮出人,顾家在里头投了不少钱粮,而朝廷和其他的官绅呢?看也不看,动也不动!”
顾衍生扭头看向远处的官道,那里刚刚有一支队伍经过,披甲的甲骑押着几辆囚车,囚车里都是抗拒朝廷摊丁入亩之策被捕捉的官绅:“朝廷嘛,现在从上到下都忙得很,如今哪里有空管这些奇技淫巧的事情?”
“本官回去就写题本,这分沙龙骨车值得在江南大规模推广!”于成龙听出了顾衍生话语里藏着的那丝讽刺的味道,皱了皱眉,却没有在这上面纠缠,转身看向顾衍生,干瘦的身子挺得笔直:“小顾先生,顾家这么快就用起了红营的发明和机械,总不会是从头捏起来的吧?顾家和红营那边…….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顾衍生倒是答得坦坦荡荡,笑道:“巡抚大人,世家豪族嘛,从来都是两头下注的,这道理您不会不懂,更别说我顾家是昆山大族,族人数百上千,也不可能是人人都心向朝廷的,有些不忠不义的家伙跑去江西为虎作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就连和红营不死不休的孔家都有人跑去了江西,我顾家又怎么可能人人同心一致呢?”
于成龙没有反驳,顾衍生所言确实有道理,世家大族两面下注本就是常态,那么多族人也不可能全部约束得住。
好比那曲阜孔氏,在京师地震、衍圣公被砸死在孔庙之中后,清廷自然是让孔氏新选一个衍圣公来顶替,孔氏原本选择的是孔毓圻之子孔传铎,但年幼的孔传铎却是“惊惧莫名,心慌气短”,朝廷令旨一下,当天便病倒卧床不起,整日躲在屋子里托病不出,孔氏想要将他强行从屋子里抬出来领旨应典,孔传铎甚至自残手足、以头触柱,宁死不从。
孔氏没有办法,族中宗老也不敢担着衍圣公尸骨未寒就逼死其子的责任,只能随孔传铎去了,转而去找孔毓圻的弟弟孔毓埏,但孔毓埏同样坚辞不就,见实在推脱不过,干脆趁夜带着家眷从曲阜悄悄跑了,改名换姓躲到了其他地方去隐居。
孔毓埏就隐居在江苏,于成龙早就知道他躲在这里,朝廷自然也清楚,但见他这宁愿抛弃孔家的富贵也要躲出曲阜、不愿充任衍圣公的架势,若是再逼着他当那衍圣公,指不定哪天他就悄悄跑到红营、吴周的地盘上去了。
朝廷的衍圣公给朝廷逼到敌人的怀抱里去,对于大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政治地震,没人敢担这个责任,也只能放弃让孔毓埏承继衍圣公的想法。
只是孔毓埏这么一跑,倒是给孔家那些亲贵做了榜样,只要听说有让他们充任衍圣公的消息,那些亲贵立马就带着家眷浮财跑路,到最后孔家实在是找不到人,甚至都找到了旁宗里去,有人提议让如今正掌管礼乐祭器的孔尚任充任衍圣公,但孔尚任却做得更为彻底,干脆直接跑去了江西,和洪昇一起管起了红营的戏班子。
原本人人渴求、炙手可热的衍圣公大位,仿佛是一夜之间便成了烫手山芋、人人避之而不及,孔氏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找了个旁支的年幼孩童充任衍圣公,朝廷对此自然也是极为不满的,朝廷要立衍圣公,是为了和红营贼寇辩经、收天下士人人心,孔家扶一个娃娃上来,能辩得了什么经?又有什么能力坐稳这天下文宗的位子?哪里有威望帮朝廷笼络士林人心?
清廷自然是要求孔氏重选,对这个娃娃衍圣公也不下旨认证,但孔氏也实在是选不出人来,近亲近支的成年人都不愿接这衍圣公的位子,有些干脆就学着孔尚任逃去江西为红营张目,他们在江西表现得甚至比红营的自家人还要激进,不仅支持拆庙废祀,甚至连废学灭儒这种背祖弃宗的话都敢喊。
那些宗老一个个嘴上喊得凶,让他们干脆自己接了位子,也是一个个慌不迭的推脱,而衍圣公又总不能从那些穷了好几十代、甚至都已经沦为佃农奴仆的远支中去选,到最后选来选去,又只能找了一个七老八十、垂垂将死的老头担当。
吴淞江支流撞上一座几近两层楼高的大型分沙车的青铜闸板上,迸出三尺高的白沫,六个赤膊的佃农踩着木轮,十二节的樟木水斗接连舀起昏黄的江水,将沙砾滤在斜置的铜丝筛网上,闸口泄出的清流冲过木制量沙器,红漆浮标正正卡在"丙等田"的刻度,